李佳琦:目击: 策展人 高雨萌
“当你望向我时,我也会望向你,以同样的目光。”
——李佳琦
伯年艺术空间欣然宣布,将于7月20日至8月18日推出艺术家李佳琦的首个个展“目击”。本次展览由高雨萌担任策展人,集中呈现艺术家近年来创作的十余幅绘画作品。
凝视与回望
李佳琦的创作起始于“自我”在面对内在矛盾冲突与外部复杂环境时的处境与应对策略。她以流动的线条与色彩对潜意识世界展开象征性描绘,画面中的人物在来自外部的他者目光下剥离出多种形态的自我,孤立、悬浮、挣扎、逃逸,最终弥散入带有暗示性的虚构自然中。
然而,这种主体于复杂中的消弭是有欺骗性的。在《一只鸟的告别》中,主人公的多重自我被蒙太奇式地组织在画面中,赤裸身体被孤立出来而悬立于前,现实自我则漂浮在后,面孔原本遮蔽在一层浮动的青雾之下隐而不现,言语沉默,思维则寄托于飞鸟出走。在诱导下,观者将视线的流动停泊在对这一无时间性、无叙事性的图像的注视之上,画面内是被凝视着的自我,画面外则是目光的发出者——此时权力尚归观者所有。
然而,就在观者的视线被诱捕的时刻,艺术家决定使“她”苏醒,给予她向外凝视的眼睛。于是,她看向我们,我们也不得不迎击她的目光。本沉浸在审视与寻找视觉快感的观者意识到自己也可能被他者注视,便立即从一个主体变成了他者眼中的客体。如李佳琦所言,“我将人与自然置于编造的虚境中,通过凝视的主客体身份对调或制造凝视陷阱来诱捕其背后的真实,希望观者能从与画面的对视中产生共鸣。”
从丢勒的自画像到马奈的《奥林匹亚》,从德国表现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再到波普,“回望的凝视”贯穿了艺术史中的诸多时刻,以或挑衅、或威慑、或引诱的目光目击了凝视客体的自我得以彰显,或凝视主体被迫揭示存在的诸多瞬间。萨特在《存在与虚无》中对“le regard”(看)进行了深入探讨。他认为,目光具有强大的力量,个体在被他人注视时,会感到深刻的暴露和脆弱,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他人眼中的客体,而非独立的主体。这种凝视不仅是一种简单的看,更是一种能够影响和定义被观看者存在的力量。它揭示了他者对自我的权力,使个体意识到自己被物化,感受到自我被剥夺,进而促使个体反思自我存在的意义。
这种自我意识的外化过程使我们从“为自身而存在”(être-pour-soi)转变为“为他人而存在”(être-pour-autrui)。他者目光与评价所带来的对于自由与自主性的剥夺,便是“他人即地狱”之所在。被凝视者于是选择回望。他们由此不再只是被动的观察对象,而是主动参与到视线交流中。这种回望帮助被凝视者重新掌握自我感觉,从而避免被他者的目光所占有和定义。
“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,生于群体,必然产生在集体该如何自处的问题,这迫使我不停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。”
最初,李佳琦笔下的动物常有着象征含义,如《黑羊》代表着被排斥和孤立的自我,象征着在主流社会中无法被接受或理解的个体,整齐成列的白色羊群则象征着主流和规范,黑羊与之对立的存在打破了这种和谐,揭示了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之间的矛盾。又如《哑鸟》则象征了在社会环境与性别规训中被迫压抑与沉默的自我,虽然拥有飞翔的翅膀,但却被禁锢在无声的世界中。同样的,还有“盲牛”、“迷鹿”……它们均分离于某个自我意识受到挤压而游走的时刻,通过不同形式的对比刻画,自我也被不断探索和重新定义。
逐渐的,这些动物形象所承载的意义更为灵活和多样,也成为了艺术家与外部世界对话的图像媒介。在《黑手》中,她深有感于现实社会事件中的暴力行为与围观者的冷漠,用黑色将施暴者伸向无辜者的手描绘得尤为醒目和刺眼,从而直接控诉暴力行为;而围观者的黑色背影则暗示了社会的共犯心理,以及对弱者的漠视和忽略。与此相对的,她将受害者的形象替代成象征无辜和牺牲的羊,从而试图纾解视觉的直接暴力。
在“羊”模糊的头部轮廓上,艺术家再次为被动的客体赋予了面孔与凝视的目光。弱势者最后可以动用的力量,或许便是以一个回望微弱地还击。通过对凝视行为的刻画,她试图利用凝视者使被凝视者变成客体的权力,唤起一种道德和伦理关系。按照哲学家伊曼努尔·列维纳斯(Emmanuel Levinas)的观点,人脸意味着一道命令:汝不得杀戮(Thou shalt not kill)。与他者之面孔的遭遇成为一个伦理性事件,它命令主体被迫超越自身的利益,优先考虑他者的需求和权利。于是,这一回望的目光将我们推入一种伦理关系,它要求我们拒绝参与对弱者的谋杀,即不要忽略、漠视,要成为其伙伴,给予其尊重,它打破了自我中心主义,提醒观者在面对暴力和不公时,必须承担起对他者的无限责任。
动物是否拥有“面孔”? 或许在新作中,李佳琦也在延续与暗合着对列维纳斯的探讨。德里达在“动物故我在” (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)中,通过在赤裸状态下与猫相对而视的体验,表明动物也能通过其存在和凝视对人类主体产生影响,从而挑战了传统哲学中的人类与动物二元对立的观念,强调动物性是人类本质的一部分。
这个问题似乎过于复杂和富有争议,然而“马”确实在凝视着我们,“双双”(一头牛)在凝视着我们,在她的新作《水中月》中,“猴群”也在以其生动的面孔面向我们,以其无从回避的目光凝视着我们。如果说“猴子捞月”是以动物为喻体,对人类行为的象征性描绘,那么在这件作品中,人类中心的视角则被颠倒了,人们前仆后继地扑向水中月亮的倒影,而此刻轮到猴子以具有反讽意味的目光凝视着画面外的我们:“你以此刻所见为真实,抑或仅是自我的倒影?”